貝加莫上城俯瞰下城
貝加莫月光
劉元舉
意大利的古鎮(zhèn)，多如隨意拋撒的古幣。有人說成百，有人說上千。憑感覺，那些旅游資源最豐富的古鎮(zhèn)也不下幾十座。最近得到一個信息，不免為之驚駭：在意大利被荒廢的古鎮(zhèn)就有2000個。
直覺中，這些古鎮(zhèn)是屬于上帝的收藏。它們是厚重的精裝古籍，擺放在異域遙遠的山坡上，任憑風(fēng)剝雨蝕。雖然早已酥松殘破，但長久堆積的孤寂，亦會彌散出些許的期冀。
有位朋友向我推薦意大利最美的三個古鎮(zhèn)，一個是白露里治奧古城；一個是拉韋洛古鎮(zhèn)，第三個是馬納羅拉小鎮(zhèn)。
白露里治奧古城，以“天空之城”最為著名。這是因為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在這里獲取靈感，制作出一部影響世界的動畫電影《天空之城》。說成藝術(shù)拯救古城，似乎并不為過。
拉韋洛古鎮(zhèn)在意大利南部，這里也是多位藝術(shù)家們居住過的地方。薄加丘在《十日談》中，便寫到了拉韋洛和那里的主教堂Rufolo別墅（1270），讓世人銘記；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·伍爾夫和美國作家戈爾·維達爾也先后來到這里，尤其維達爾竟把拉韋洛視作自己的故鄉(xiāng)。
對這座古鎮(zhèn)最具貢獻的還是理查德·瓦格納。他被這座小鎮(zhèn)深深迷住，并且在這里不斷獲取音樂靈感，創(chuàng)作出驚人之作。1880年，他還在這里為其歌劇《帕西法爾》構(gòu)思舞臺設(shè)計。
馬納羅拉是意大利北部海濱小鎮(zhèn)五大漁村之一，彩色的房子，俊俏地建在陡峭的山崖上。小鎮(zhèn)并不大，沒有鼎鼎大名的教堂城堡，也沒有海灘浴場，卻成了著名的旅游觀光景點，被稱作彩色的童話世界。到過這里的人形容這些彩色建筑如同上帝打翻了調(diào)色板。
美與藝術(shù)，構(gòu)成了意大利的古風(fēng)，也塑造了意大利人的今古浪漫情懷。歷史悠久的時空，釀造出豐富的藝術(shù)家或藝術(shù)作品，比如意大利歌劇，意大利音樂，意大利繪畫和雕塑，便是在這樣的古鎮(zhèn)里萌生以至于綿延，如同羅馬松與噴泉，豐姿高蹈；如同臺伯河面，在凝脂般的水紋中恍惚映動著古舊的闊綽。
A
我一直很喜歡意大利的古鎮(zhèn)。如今算下來，去過的也有十多個古鎮(zhèn)。伊莫拉、梅拉諾、魯卡、達芬奇小鎮(zhèn)、維羅納、貝加莫等等，還有忘了名字的。品味這些意式小鎮(zhèn)，差不多像品嘗意式糕點或冰淇淋，初看大同小異，有著諸多的共性，但細品，又各有各的滋味。
印象最深的是伊莫拉和梅拉諾，深圳交響樂團曾分別在這兩個古鎮(zhèn)舉行了兩場演出。梅拉諾的演出是在庫爾豪斯音樂廳。拜占庭式的大圓頂，與周圍青翠山巒形成美妙對應(yīng)，夕陽西下時，古街巷的人流舒緩如織。音樂廳這種白色建筑，神殿般顯貴。內(nèi)部的空間像一個狹長的美術(shù)館，尤其舞臺背景墻通向圓頂?shù)谋诋嫼脱b飾，雖無宗教色彩，卻足以體現(xiàn)出人類藝術(shù)殿堂之圣潔典雅。伊莫拉的演出是在一個有著八百年歷史的斯福爾扎古堡里，充滿神秘感。
伊莫拉八百年的斯福爾扎古堡
魯卡小鎮(zhèn)是我去過最多的地方。那是個被城墻圍攏的大城，墻外風(fēng)光遼闊，護城河不見流水卻彰顯古韻。羅馬松的樹干像旗桿，樹冠如綠傘，高出城墻一大截，幾乎擎到了天上。城內(nèi)更是豐富多彩。商業(yè)街琳瑯滿目，各種店面鱗次櫛比，繁華炫目。尤其那些體現(xiàn)手工藝品制作的店鋪，更是受到青睞。這里是著名歌劇家普契尼的故鄉(xiāng)，一個很規(guī)整也很闊綽的廣場，周圍有專題店門，出售各種與普契尼相關(guān)的印刷產(chǎn)品和工藝品。僅他的紀念館和廣場上的那座栩栩如生的座椅銅塑，就吸引了眾多游人與之拍照留念，讓人流連忘返。
達芬奇小鎮(zhèn)是游人罕至的地方，與其他游客眾多的古城相比，更具原始色彩。沒有絲毫現(xiàn)代修飾的街巷，渾身上下透著古樸，那些坐在街頭的老人，有著無今無古的安靜和木訥。仿佛一切都是舊時的，連風(fēng)都是舊的。你從他們身邊走過，他們連瞅你一眼都懶得去做。街巷屋舍，只有風(fēng)雨洗刷而無油漆粉飾，一種千年不變的淡定，讓歲月在此凝固，仿佛他們的達芬奇是昨天早上才剛剛走下那道緩慢彎曲的山坡，不慌不忙地走向遠方。
想不明白，為何這個小鎮(zhèn)出了這么大的一個人物，又是經(jīng)過了好幾個世紀的衍進變化，這里卻沒有受到什么影響，就好像一個古老的箱子，放置了幾百年，沒再往里面裝什么東西，沒有什么變樣，也無人問津。外界的風(fēng)也吹不進來。這里見不到任何發(fā)跡或致富，甚至連點喧鬧都沒有。沒有廣告牌，更沒有明星靚照，完全與世隔絕。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個列奧納多·達芬奇的紀念館，還是建在地下。地面上有一個水車狀的輪轉(zhuǎn)大木圈，看了《達密奇密碼》才熟悉這個東西。美國暢銷書作家丹·布朗因這個密碼而風(fēng)靡天下，但達芬奇小鎮(zhèn)，卻并未受到多大影響，依然故我地披著這么一件古舊外套，不舍脫下。
意大利資深的小鎮(zhèn)太多了，是看不夠也逛不完的。有位鋼琴家朋友，每年利用寒暑假都到意大利小鎮(zhèn)旅游。她已經(jīng)去過幾十個小鎮(zhèn)了，可她說還要接著去。她說下次選擇的將是貝加莫和維羅納。
維羅納是著名的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發(fā)生地，一個愛情神話的故鄉(xiāng)。在那個將現(xiàn)代繁華街巷與古老的橢圓形劇院收納一起的廣場上，許多人川流如水，更多人是去那里的名牌商店購買名牌產(chǎn)品，也有前去朝拜愛情神話的，都是些年輕人。他們成雙成對走進一條小巷，走進一個鐵門院落，那里是朱麗葉故居。
維羅納街頭的商街與古建筑各半
我們到了那里，已經(jīng)很晚了。鐵門關(guān)閉，卻關(guān)不住前來朝拜者的熱烈目光。人們貼近鐵門，從鐵柵欄的空格望進去，一個不大的院落，一個半遮擋的古色古香的小樓，一個女神般雕像立在那里，銅的質(zhì)地，在燈光下彌散魅力。沒能進到院子里，多少有些遺憾，也只能通過隔著的鐵門欄桿空隙拍照。
年輕人擺出各種“泡司”，反復(fù)留影。有好幾對情侶或夫妻，在這扇關(guān)閉的大鐵門前大秀恩愛。他們以雙手模擬心形，祈求得到愛神庇護。大鐵門兩側(cè)的墻壁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種與愛情相關(guān)的符號，或留言，最多的是心形圖。我為這些年輕人當(dāng)了攝影師，對于我這個年齡的人而言，更眷戀的還是貝加莫古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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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到了秋季，意大利總會舉辦各種音樂節(jié)或歌劇藝術(shù)節(jié)。像羅西尼歌劇節(jié)，佛羅倫薩國際音樂節(jié)、瓦格納藝術(shù)節(jié)、梅拉諾國際音樂節(jié)、卡斯特洛城音樂節(jié)、多尼采蒂音樂節(jié)等。這種音樂節(jié)會邀請國際上一些知名的交響樂團前來演出。三年前，我隨深圳交響樂團參加了梅拉諾音樂節(jié)和羅馬音樂節(jié)，半年前，我又一次隨同深圳交響樂團應(yīng)邀前來意大利的貝加莫，參加多尼采蒂音樂節(jié)。
我們是從香港機場出發(fā)，乘坐土航（土耳其航空公司）航班，經(jīng)過差不多13個小時的空中游動，在伊斯坦布爾轉(zhuǎn)機，換成那種小型飛機，空間感和座位一下子黯淡狹窄了許多。又飛行一小時四十多分鐘，降落在威尼斯的馬可·波羅國際機場。
過海關(guān)排隊需要耐性，長長的隊列像凝膠。與深圳和香港相比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節(jié)奏。出機場的人流中，那些背著各種樂器的年輕人，像一道閃亮風(fēng)景，陽光下渾身散發(fā)光采。
深交的樂隊分輕重“武器”，小號、黑管這種輕便的，都隨身攜帶，細長的黑管可以分成幾節(jié)拆裝在一個很精致的小皮箱里。小提琴盒子小，背在肩上精巧輕盈。中提琴盒子也不大，手拎或肩背均可，就數(shù)大提琴笨重，那么大的一個琴盒背在身上，像背著一個呆板的人形塑模，琴頭還要高出人頭。這種大提琴帶上飛機，是需要專門為它購買一張機票的。登上座艙，它還要理所當(dāng)然占據(jù)一個座位。背著大提琴走世界，身高馬大的男樂手還好，身材弱小的女孩子就要辛苦多了。因為她們還要拖著一個大行李箱子。好在深交的大提琴手，差不多都是身材相對高大的女孩子。
比大提琴更龐大的低音大提琴（低音貝斯），是不可以隨機攜帶的，每每深交出國演出，這種超級樂器都是在當(dāng)?shù)刈饨?。低音貝斯的演奏員只需帶上一把弓子，輕松多了。其他的重型樂器，如大號，也無法攜帶，只需帶一個號嘴，還有打擊樂器，架子鼓或大鼓、瑪琳巴鋼片琴什么的，也是采取此法，就地取材。
樂團采取微信管理。每到一地指令，都是在微信群里飛送。一下飛機，打開手機就會看到通知：從6號門出去，有三輛大巴在外面停車場等候。全團分成三個組，分別乘坐1、2、3三輛大巴。百來人的名單也清楚劃分在哪輛車上。意大利司機非常熱情，他們個個具有舞臺演員的氣質(zhì)。干起活兒來，也是動作利索。他們會很快就把滿地堆聚的箱子塞進車肚子里。
等到三輛車全部裝滿樂手，意大利三個司機通過手機得到統(tǒng)一令，啟動出發(fā)。
意大利卡斯特洛古城，深交演出橫幅
1號車的駕駛員是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壯漢，高額高鼻梁，赤紅臉膛，鐵塔般壯碩。他名叫渥大維（Ottavio），看上去，他跟電影中的古羅馬勇士非常相像，只不過他沒穿那種盔甲。2016年我們前來意大利巡演時，就是由他為我們提供了三間“移動的房子”。從一下飛機，我們這些人就全程交給他了。不僅每一程接送，而且一路相伴；不僅可以跨省跨市，而且山水流轉(zhuǎn)，跨國越境，直到整個演出結(jié)束，圓滿將我們送到離境的機場。此番相見，如同老朋友，摟肩搭背，笑逐顏開。我管他叫安東，他顯得十分開心。
據(jù)翻譯講，渥大維的技術(shù)超級棒，被稱作意大利的numberone。2號車的司機屬于文靜型的，不大喜歡說話。3號車司機是個清瘦和善的老頭兒。其實，他肯定不是老人，只不過意大利人顯老，一上五十歲，看上去就像六十多歲了。他不會講英語，車上臨時遇到什么情況，要跟他溝通時，他就通過手機，跟渥大維通話。然后，笑著把手機遞給我們車上的人。諸如，車上有人需要臨時停車去衛(wèi)生間之類，也是采取這種方式。
我們是在威尼斯住了一晚，次日出發(fā)，直奔貝加莫的。早聞貝加莫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，法國大作家司湯達曾夸貝加莫是地球上最漂亮的地方；德國諾貝爾文學(xué)獎得主赫爾曼·黑塞在晚年回味人生，例數(shù)一生中“曾參與塑造生命的地方”，第一個提到的就是“北意大利”的貝加莫，這個保持完好的中世紀古城。還有德彪西等一些音樂家們，更是在這里獲得了創(chuàng)作的靈感。至于每年來這里參加多尼采蒂音樂節(jié)的藝術(shù)家，更是多得不勝枚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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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眼看到貝加莫時，不免有些失望。一塊平闊的田疇，零星村舍，在視線平庸的移動中，只見一個尖頂塔樓，形單影只，孤懸在曠野之中，如削尖的鉛筆。透過這個標志般的鉛筆望開去，隱約見到一座小山包的輪廓。當(dāng)小山漸漸變大，變得有些層次，我們駛進了一條兩旁綠樹成蔭的街衢。
巴望著快點領(lǐng)略山上古城，可是，到了山腳下，頭車卻停下來。大維讓車上的人都下車了。他說，三輛車當(dāng)中，只有3號車這一輛車可以進城，其他兩輛車體因超高超大，是進不了城門的。在我看來，三輛大巴長寬高都是一模一樣的，卻不曾想會有這種奧妙。
大維帶著一部分人，奔到3號車上，跟3號司機那個瘦老頭說了幾句什么，瘦老頭就立馬將駕駛位置讓給了這位勇士。3號車上原本有些空閑位置，讓隨他而來的這部分人填滿了。
貝加莫是凱爾特語“berginos”，是“山上的房屋”之意。這座山城始建于公元196年，是由舊城（上城區(qū)）和新城（下城區(qū)）兩部分組成。精彩的建筑和風(fēng)光大都在上城，而司湯達所謂的地球上最漂亮的地方，也是指的上城。從下城仰望上城，真是天上人間。而站在上城的城墻邊，眺望下城，也是一幅寬闊蕩漾的市井風(fēng)味圖。上、下城之間有纜車對接，而構(gòu)成的位差，則更需要一種視覺的銜接。
大維駕駛著3號車上滿滿的一車人，爬上山坡。大巴車在山路上拐過兩個彎道，出現(xiàn)了一道城墻，厚重巍然，把一個拱券城門顯得十分逼窄。而我們的大車就直奔這個窄城門撞去。車上所有的人，都在屏住呼吸朝窗外看。
這個城門是那種一夫當(dāng)關(guān)，萬夫莫開的古老城門，城墻越是高聳厚重，穩(wěn)固如山，越把城門弄得十分仄瘦。這是17世紀時，威尼斯人修的一堵城墻，將具有中世紀風(fēng)格的中心區(qū)域圍了起來。它曾是威尼斯人修筑的最重要的要塞之一，本來用于軍事，構(gòu)筑古城的安全屏障，但如今卻成了一種緊箍的瓶頸。
我坐在最前排，從反光鏡中清楚看到大維緊攥方向盤，立眉凝眸，專注于車頭兩側(cè)的反光長鏡。他仿佛操縱的是一架飛機，在面臨命運攸關(guān)的降落。車速明顯慢了下來。只有稍微的抖動，就會隨時感覺車體卡在城門墻上。當(dāng)整個車身順好時，城門的空間完全被塞滿了。感覺中，這大車不是開進去的，而是像條周身滑膩的大魚搖晃著笨重的身子，游進去的。細察兩邊的空隙，不過兩厘米，不禁倒吸一口氣。仿佛乒乓高手打出的擦邊球。毫厘之間。這個車體仿佛是專為這個城門量身訂制，比其他兩輛車稍微矮瘦一點點。而這一點點，肉眼是根本無法分辨。
我們下車了，大維二話不說，立馬大打方向盤，調(diào)轉(zhuǎn)車頭。他要往返三次，方能把樂團的人馬悉數(shù)拉進城里。
貝加莫的古舊老城經(jīng)久歷年，耐心地蜷縮在這堵威尼斯人建造的古城墻里。他們建造這個城墻門時，肯定不會料到幾百年后發(fā)明了這樣龐大的客車進城。這要是在我們的城市呢？即使會有這樣的耐心的高水平的司機，恐怕也找不到哪個市長能夠容忍它存在百年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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貝加莫早在上古時代就有人居住了。到了古羅馬的鐘擺下，貝加莫人口過萬，形成大都市規(guī)格，而且還是戰(zhàn)略要地。公元五世紀，因匈奴入侵歐洲，貝加莫遭到破壞開始隕落。六世紀之后，貝加莫成為倫巴第公國的領(lǐng)地，之后幾經(jīng)易手，為多個國家所統(tǒng)治。文藝復(fù)興后，貝加莫成為威尼斯共和國一部分；至1797年，它落入法國拿破侖政權(quán)控制之下；到了1815年，它又被奧匈帝國統(tǒng)治。直到意大利統(tǒng)一之后，貝加莫才最終成為意大利王國的一部分。
這些歷史嬗變的屐痕，如今還會殘留在古城墻的皺褶，或游人腳下的每一塊石板縫隙中嗎？
從這里駛?cè)胴惣幽?/div>
我們下車后，從一座厚重敦實的樓房中間洞開的大門，進入內(nèi)城。門洞透出的光線把地面映得幽亮一片。那是由三組石料鋪排，這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石塊，像是畫在上面的。中間是一組“一”字形的小石塊密實鑲嵌，兩邊是大塊的長條石板筆直延伸，再往旁邊，是一些不規(guī)則的石板鑲鋪到邊上，每個縫隙處都勾勒著花紋。
很多人從這里涌入城中。印象最深的是門洞口有位拉手風(fēng)琴的老人，素衣銀發(fā)，端莊地靠墻坐著演奏。他面前立著一個譜架，上面是攤開的琴譜，但他演奏時并不看譜，也不看游人，高揚著額頭，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之中。他有一頭修剪整潔的白發(fā)，赤紅臉膛，高挺的鼻梁，一副尊貴之相。隨著胸前緩慢開合著風(fēng)琴音扇，飄出優(yōu)雅的節(jié)奏和悅耳的旋律。如果不是看到他的腳旁放著一個打開的皮箱，那里面除了擺放的幾本書和譜子之外，空隙處還有路人的賞錢，我是不會把他視作乞丐的。這就是意大利的音樂乞丐，我在羅馬、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的一些景點都曾見過。只是，這位老人顯得過于孤傲，不跟任何人互動。他在褐色的古墻襯托下，將周身纏上了優(yōu)雅光環(huán)。從他旁邊走過的人再多，也絲毫不會影響他。他成了一道風(fēng)景：他在用音樂裝飾著這個古舊的門洞。由于他的手風(fēng)琴拉出的音色很甜美，讓這個匆忙穿行的空間，喧囂中增添了幾分輕松，幾分暢達。
樂手們也是從他身邊輕輕走過，目光不時投向他。平時排練時，他們是不穿演出服的，只有到了演出前的走臺，才會換裝。也許是因為到了多尼采蒂的故鄉(xiāng)，他們提早穿上了演出服。黑色西服，白色襯衫，戴上領(lǐng)結(jié)，絲縷間透出職業(yè)樂手的典雅。走熱了，他們會將上衣搭在臂彎，三五一群，有背著樂器的，也有手拎著的。如果走在別處，這么多穿著同樣演出服的音樂人，可能會引起路人的關(guān)注目光。可是在這種音樂的故鄉(xiāng)，沒有人會感覺稀奇。
貝加莫城門里的音樂乞丐
深交走進貝加莫內(nèi)城
眼前只有一條路朝前走，像條深深的巷道。腳下是那種細的褐色石條鋪成“人”字形的組合排列，頗似那種人字形地板，這么長這么密實的鑲嵌，得需要多少功夫。兩旁是密集的店鋪，路窄，如同行走在夾縫中。這就是從狹窄中走進中世紀的貝加莫廊道，文藝復(fù)興的魂靈似乎飄散在這里，就好像從來不曾離開過。
走著走著，偶現(xiàn)一塊空場：大教堂廣場。頓覺豁然開朗。
天高云舒處，矗立著古典氣息濃郁的建筑，像一個個造型奇特，裝飾華貴的雕刻藝術(shù)品，有層次地擺放著，那種輪廓與線條與藍天白云搭配，美得有點失真，像安裝在電影里。
古城的天際線，尖頂與平頂，上下拱券，穹頂弧窗，既有羅曼式哥特式，也有巴洛克式，也許還會有新古典主義。綠色的尖頂、紅瓦的斜坡屋脊、三葉草花窗、人形浮雕，以及那些或方或圓石柱綴聯(lián)起的券拱，交錯著古今時空，幻化出不可思議的靈動。
最讓我關(guān)注的是那些建筑的細部，柱頭，拱頂，浮雕，那些飽經(jīng)滄桑的紋理，一撇一捺間，都是珍藏的瑰寶，都是傳世經(jīng)典。
來到貝加莫之前，所有的向往目光，都被梵蒂岡吸引去了，米開朗琪羅設(shè)計的那個彼得大教堂的拜占庭大圓頂，還有西斯廷小教堂的濕壁畫；都被佛羅倫薩吸引去了，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花紋，喬托鐘樓的橫空驚世；都被威尼斯和米蘭吸引去了，威尼斯教堂的鋪金裝飾的奢華尖塔，米蘭大教堂的那排白色尖頂，皆占盡塵世風(fēng)光。
然而，那些名勝因游人過多，總是給我以匆忙晃動之感，無法真正靜下心來品味細部的神韻。正是在這種安靜與從容中，我感受到貝加莫大教堂和圣母大教堂如同雌雄并峙，與這些馳名天下的圣殿相比，毫不遜色。甚至有的細節(jié)更讓我矚目，就像欣賞意大利文藝復(fù)興時期的畫家們筆下的圣殿畫，和印刷精美的古建筑攝影集。
大教堂廣場其實不夠?qū)掗?，庭院布局頗為講究，被古雅的幔帳般的券拱分隔開來，形成深奧的層次感。好像歲月在這里一層層地凝固，就是為了一層層地讓你揭開。
圣母大教堂并不高大，第一眼看去，不像是蓋上去的，而是連同這個廣場，和周圍的其他建筑整體，成組搬過來的。僅從地面看，鵝卵石排出的精美圓形圖案，與教堂的立面主墻體風(fēng)格相近相映，渾然一體。當(dāng)你仰視教堂的圓形花窗，還有裝飾性的一排象牙白的纖巧柱子，以及各種浮雕，各種紋路，除了巧奪天工，妙手天書之外，我找不到別的形容詞。其實后來我多次看照片，也仍然感到筆拙。那個上下天光，凝聚了幾個世紀的精美沉淀的建筑空間，讓我們這些從現(xiàn)代玻璃幕鉆進鉆出的單調(diào)目光，變得倉皇而呆滯。
這座具有羅馬建筑風(fēng)格的圣殿，從1137年開始動工，經(jīng)歷了300年的工期，才算完工。這種歷經(jīng)幾百年建一座教堂，在西方屢見不鮮。這種耐心與虔誠，源自為神而建。
圣母大教堂世世代代聳立在這里，不僅是一座供人做彌撒的宗教空間，它也成了這座城市標志性建筑，一座精神高地。尤其是著名歌劇作曲家多尼采蒂的墓，就安置在這里，令人景仰。
名城一定要有名人匹配。多尼采蒂之于貝加莫，就像羅西尼之于佩薩羅，貝里尼之于卡塔尼亞。他們出生在同樣資深的歷史文化古鎮(zhèn)，同樣滋生音樂和歌劇的民俗風(fēng)情。多尼采蒂與羅西尼和貝里尼同時代，他們是浪漫主義前期意大利歌劇作曲家的三大代表性人物，被世人稱作“美聲學(xué)派三巨頭”。
E
多尼采蒂出生在一個貧窮家庭，音樂對于這個家庭不免有點奢侈。他的父親一心巴望他攻讀法律，以期日后進入上流社會。但多尼采蒂對法律毫無興趣。他天性與音樂為伴。九歲時追隨音樂家馬伊爾，在他的教會音樂學(xué)院接受音樂教育。恩師馬伊爾是伯樂識馬，隨著他的飛速進步，資助他進了博洛尼亞的音樂學(xué)院，在馬太的門下深造。兩年后，多尼采蒂回到貝加莫，馬伊爾為這位初出茅廬的才子繼續(xù)鋪路搭橋，與威尼斯一家歌劇院簽訂了四部歌劇的創(chuàng)作合同。
年輕的多尼采蒂很快寫出第一部作品，也是他的處女作《勃艮第伯爵恩里克》。這部歌劇帶著他野草般蓬勃旺盛的創(chuàng)作欲拋出來，滿心期待能夠一鳴驚人，卻如沉落水中。但這并未影響到多尼采蒂的創(chuàng)作激情，相反，他的作品由此被激發(fā)開來，且一發(fā)不可收，一生創(chuàng)作了70部歌劇。
我最喜歡他的《愛之甘醇》。這是多尼采蒂在35歲時創(chuàng)作的，1832年在米蘭的卡諾比亞歌劇院舉行首演，獲得了期待已久的成功。他沒有想到這部喜歌劇不僅紅遍了那個時代，也從此成為歷代觀眾喜愛的作品。
劇情簡潔而不簡單，既貼近市井生活，又充滿夸張的浪漫想象，甚至運用了魔幻手法。悲喜迭宕，幽默詼諧，旋律輕松自然，完美的結(jié)局，洋溢著喜歌劇的歡樂效果。
人設(shè)方面也頗為講究：男主角內(nèi)莫雷諾苦苦追求女主阿迪娜，卻被軍官貝爾科爾“橫刀立馬”，奪去所愛。最后結(jié)局皆因這瓶《愛之甘醇》，讓劇情逆襲，有情人終成眷屬。全劇最經(jīng)典唱段是內(nèi)莫雷諾的《偷灑一滴淚》。
在欣賞這部歌劇之前，我曾多次聽過《偷灑一滴淚》唱段。許多中國歌唱家把它當(dāng)作獨唱曲目。每次聽，都會感動。聽多了，就會產(chǎn)生比較，而比較便是一種傷害。
記得第一次被這滴淚感動，是南方一位男高音歌唱家。他一襲黑色西裝，穩(wěn)健地邁步，很紳士地貼近伴奏的鋼琴，一張口，便釋放出那種無法排解的憂郁和無奈：
一滴眼淚悄悄然地涌上了她的眼眶，
她好像嫉妒那些無憂無慮的姑娘。
為什么我還在尋找
她愛我，對，我看得出來……
當(dāng)時，這位歌唱家并不很出名，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。但是，他唱到傷心處時，那種扭曲變形的面部，瞬間有著碎裂的蒼老。他越往后唱，表情越痛苦扭曲，聲音在壓抑中，也越發(fā)讓人揪心。尤其唱到尾部“只要能一會兒感覺到她可愛的心跳/把我的嘆息和她的融在一起/上帝，我就可以死去”時，情感驟然推向高潮。他是拖著長音“死去”的，并痛苦不堪地閉上了眼睛。臺下如我者一片感動，把手拍得腫脹。
然而，當(dāng)我在屏幕上真正觀賞了《愛之甘醇》全劇，真正聽完了那位聲情并茂的內(nèi)莫雷諾的《偷灑一滴淚》時，我就完全改變了對這位曾經(jīng)感動我的南方歌演家的印象。細品每一句，都構(gòu)成鮮明強烈的對比，立分高下。前者無疑是大師，后者呢，尚需努力。
坦率說，初看歌劇時，并不大愿意接受這位身材高大魁梧，行動稍嫌拙笨，一副油膩狀的大叔，這與我心目中那位年輕帥氣的內(nèi)莫雷諾根本不沾邊兒，看不到什么顏值。何況他的兩腮胡須濃密黑亮，歌唱時，那黑色唇須包圍著O形嘴。但他的聲音，一出來卻有著震蕩山谷之魔力，比顏值動人多了。聲音之美，才是真正的歌劇之美。特別是他唱到后邊幾句，簡直是洞穿天地。那種起承轉(zhuǎn)合的技巧和音色，讓人著魔。再看他的表情，陷在隆起的眉骨中的兩只大眼睛，越來越深邃動人，越來越聚滿神奇的光澤。到了最后那句：“上帝，我就可以死去！”時，猝然閃耀的炯炯之光，就像一眼深井瞬間被一束強光打透，迸射開來，將他內(nèi)心深處的憂傷，爆炸般直擊聽眾心底。他拖長的尾音中，有著震蕩的飽滿，僅憑那個尾音，便可以唱悲山川，唱哭河流。僅憑這一滴“偷灑的淚”，就可以從中世紀，一直閃亮流淌到現(xiàn)在，仍然令我們這些當(dāng)代人神魂顛倒。
感覺中，這位演員如此傾情投入，就像要把心抓出來，放到嘴里咬碎了來唱。每一句都含血帶淚，洞穿千古貝加莫城墻。
說來神奇，當(dāng)這位意大利演員讓我感動涕淚之時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唱到“死去”時的眼睛，跟那位南方歌唱家完全不同。他不僅沒有閉上眼，反而將眼睛睜得更大更圓更亮，有種刺穿死亡的銳利，相比之下，那位曾經(jīng)打動我的南方歌唱家的“閉眼”死去處理，顯見兩者間的差距。細思量，這種差距，也是在歌劇這種藝術(shù)門類，東方和西方之間的距離，而絕非閉眼與睜眼的表情之差。
在我深深被內(nèi)莫雷諾的“死亡大眼”震撼之時，突然有種熟悉之感。在哪里見過這雙眼睛？這是飽含情感的深井，這是勾魂攝魄的波濤。倏然間，我聯(lián)想到了大歌唱家帕瓦羅蒂。我立馬上網(wǎng)搜出帕瓦羅蒂的視頻，兩相對照，恍然大悟，一片驚喜：怪不得那位南方歌唱家不能與他相比，天底下又有誰人可以唱得像老帕這樣驚天動地，金石為開呢。可笑我的愚鈍。
女主角扮演者阿迪娜也唱得足夠精彩。尤其最后渴望得到內(nèi)莫雷諾時的詠嘆，達到最高音區(qū)時，那種肝膽俱裂的效果，把劇情推向最高潮?？上艺J不出她是哪位大演員。
縱觀整個劇情，既簡單又不簡單，一切變奏皆來自那個裝有愛情甘醇的瓶子。那是一個湖藍色的瓶子。醫(yī)生唱：它能治療每一個討厭的腫瘤。它能修正天生的每一個缺陷，每一個瑕疵。它能使老馬奔跑，能使駝背變直。擁有它就擁有一切，擁有健康美麗的姑娘，擁有幸福好運和財富。它能讓人重新變得年輕，變得生氣勃勃，變得健壯和富足。
歌劇結(jié)局是大團圓式的。一切都被神奇的甘醇左右，它能讓奇跡發(fā)生，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。它無所不能！
浪漫的歌劇，浪漫的意大利。
F
當(dāng)?shù)貢r間9月5日晚七點，貝加莫社會劇院已經(jīng)有觀眾陸續(xù)入場了。社會劇院沒有寬闊的廣場，低調(diào)隱身在古建筑群落里，距圣母大教堂直徑不過百米。伴著暮色走近這座劇院時，你會感覺眼前的高聳就像一個骨質(zhì)酥松的耄耋巨人，顫巍巍地進入風(fēng)燭殘年。然而，你若從里面的全木結(jié)構(gòu)來考量，這個巨人是屬于“意式風(fēng)情”的建筑物，周身依然彌散著古韻，耐人尋味。
貝加莫社會劇院入場口
修繕后的社會劇院舞臺
這個劇院不像布達佩斯大劇院、維也納歌劇院、巴黎歌劇院那般門庭豪華顯赫，甚至也不如圣彼得堡馬林斯基歌劇院那種龐大的軀體。劇院始建于1804年。在最初的100年間，它如同一位渾身散發(fā)貴氣的夫人，以獨特的風(fēng)情，盡享人世繁華。這里總有意大利最好的歌劇上演，總有達官顯貴出沒，僅多尼采蒂的70部喜歌劇，就足以讓這里燭光閃耀，夜夜笙歌。
然而，百年之后，再高貴的婦人，也已韶華飄逝，肌膚松弛，元氣大傷。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，這座劇院衰落得竟至關(guān)閉了大門。
1929年，這座大劇院屈尊紆貴，為了生存，被當(dāng)作電影院和展覽廳使用。到了20世紀末，劇院狀態(tài)更加衰退，似乎已經(jīng)到了無法逃脫被拆除的命運。
在意大利想拆毀一座古建筑，絕非在舊墻上噴出一個大紅“拆”字，再套上一個圓圈這般簡單。這個曾經(jīng)輝煌的建筑，渾身嵌滿歲月的勛章，讓人們多有不舍。畢竟這里給予幾代人以美好的記憶，尤其劇院的歸屬者，和市政有關(guān)部門，面對這個衰朽的行將散架的巨人，一片糾結(jié)。起先他們只想頭痛醫(yī)頭，腳痛治腳，先把地板換掉，只做展示廳，其他不動，但真正要動手修建時，有關(guān)部門的野心卻越來越大，不斷提議修訂需要翻新的部分，從頭到腳，由左至右，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，最終人們才下了決心，籌措資金，來完成一個真正的重建工程——恢復(fù)原始建筑全貌。
這需要盡可能地保持原有建筑的特征，并且使用現(xiàn)代的手段，來穩(wěn)定建筑結(jié)構(gòu)，并保證其舒適性和安全性。建筑者堅信，在城市中心地帶，重建這個歷史性的劇院，讓其再度容光煥發(fā)，定會帶來可喜的回報，也能為周圍空間，甚至整個小鎮(zhèn)，帶來驚喜與活力。
然而，重建工程進展得相當(dāng)緩慢。審批人員擔(dān)心劇院的精妙細部要想完好恢復(fù)，其難度太大了，需要很多很多的經(jīng)費。如何能以最低成本，吻合高新技術(shù)，做好翻新工程。就是說，如何以最少的錢去完成最具難度的修復(fù)。
其實，恢復(fù)性重建，要比拆掉建造新的更復(fù)雜更棘手。這種恢復(fù)重現(xiàn)完美的選擇，是懷舊的意大利人對過去美好記憶的浪漫眷戀，既是文藝復(fù)興精神的回歸，也是北意大利城市性格的寫真。
我是從舞臺后面，進入劇場的。觀眾席上方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弧形狀，層層疊疊的包廂，彌散著幾百年前的氣息?？赡苁菫榱耸‰?，演出前劇場使用的是弱光照明，照射不透四層樓般的每一個洞口狀的包廂，都在透出一股陰郁的神秘。這種神秘，讓我覺得兩百年前的觀眾依稀尚存。他們高雅的鼻梁和貴氣的舉止，絲絲縷縷停留在這里，無法被現(xiàn)代人窺見。他們是歌劇院兩百多年里留下的最癡心的觀眾，是穿越時光的幽靈，真不知他們是躲在暗處“偷灑一滴淚”，還是在睥睨我們深圳交響樂團的光臨。
舞臺上擺放好了各種樂器，椅子，還有樂譜架。背景墻是一幅具有立體感的畫布。畫中是一個豪華的宮殿，有巴洛克的穹頂，有愛奧尼柱子，從臺下遠距離看，畫布的效果都是立體質(zhì)感，就跟真宮殿內(nèi)飾一樣。但是，僅靠這塊畫布裝飾舞臺，未免簡陋了。對于一個樂團而言，一場演出的質(zhì)量不僅取決于整個樂隊的狀態(tài)，還取決于觀眾和場地，尤其舞臺背景布局，是直接影響樂器聲音的關(guān)鍵。這塊畫布太薄，它不是吸音板，這么大的一個劇場，臺上演奏員的發(fā)聲，是需要那種擴散質(zhì)地的吸音板裝置，因為這種專業(yè)的裝置，除了具有平面吸音板的所有功能之外，還能通過它的立體表面對音波進行不同角度的傳導(dǎo)，消除音波在擴散過程中的盲區(qū)，改善音質(zhì)，平衡音響，削薄重音，削弱高音，對低音進行補償。
所以，每到一地，指揮和樂手們都非常注重演出場地的聲音效果。樂隊走臺時，總會有位經(jīng)驗豐富的人站在臺下二十排左右的觀眾席，認真分辨臺上的聲音傳播效果。而最讓樂隊不堪的是，一個很大的演出空間，裝置簡陋的舞臺，沒有任何吸音板，僅靠這樣一塊大畫布遮擋，距樂隊又這么近，樂隊發(fā)出再大的聲音，傳遞到觀眾席上，也是飄的弱的，而傳遞到那四層弧形排列的包廂里，恐怕聲音就弱爆了。
貝加莫社會劇院觀眾席包廂
這種情況深交并非第一次遇到。前年在羅馬的圣·塞西莉亞音樂廳演出時，因為場地過于寬綽，走臺時聲音效果不佳，指揮將樂隊的位置整體前移，好在當(dāng)晚演出時觀眾來得很多，這才使樂隊奏出的聲音相對好些。但指揮和樂隊會為此很累。樂手們拼命賣力，將樂器奏得山響，結(jié)果，臺下還是感覺聲音不夠飽滿響亮。等到演出結(jié)束，樂手們從臺上下來，如同干了一場重體力勞作?，F(xiàn)場觀眾是不會注意這些的，他們只看你的現(xiàn)場音色發(fā)揮。對于深交而言，只要音色達到要求，指揮和觀眾滿意了，再流多少汗也值。
我在空蕩蕩的觀眾席上仰望四周，隨處可見新與舊的對比銜接痕跡。舞臺兩側(cè)分別豎起四根粗壯挺拔的大理石立柱，愛奧尼柱頭是金色粉飾，與古樸的梁木相襯，閃耀著昔日的富麗豪華。在接近穹頂間，四根柱子托起四個梁頭，梁頭是回頭浪造型的木雕花紋，分別均衡地托起了兩根粗木大橫梁，這是主梁，橫跨劇場穹頂。橫梁上邊，再有次梁，托起一組人字形木結(jié)構(gòu)架，兩根斜梁，便是對屋脊人字坡頂?shù)闹?。橫梁構(gòu)架的組合點，清晰可見用鐵箍或鉚釘固牢，新舊之間，齒痕畢現(xiàn)。頂棚的木質(zhì)框架結(jié)構(gòu)顯得有些粗糙，主梁、次梁、橫梁，一條條袒胸露肚，未及粉刷，也沒有吊棚遮住，這種原始狀態(tài)，不難辨認出不同時期的滄桑輪廓。
僅從棚頂這個恢復(fù)原貌的工程看，有點簡陋了，而且，還沒有完工。過于裸露的木結(jié)構(gòu)框架，距地面太高，要多少聲音才能填充？整個劇場的木質(zhì)包廂與木質(zhì)地板，都會貪婪吸音吸濕，過于干燥的空間，那得給臺上樂隊帶來難題，如何才能避免聲音干燥干澀。
樂手們走完臺，就將面臨演出。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用餐了，在后臺供他們休息的廊道處，有劇院提供的披薩。披薩像一個大餅，裝在扁扁的一個方紙盒內(nèi)，一層層盒子擺放在那里。打開來，披薩被切開數(shù)瓣，隨手抓起一塊即食。年輕人好胃口，三兩塊下肚，再打開一瓶礦泉水，就是一頓晚餐。當(dāng)然，他們不會吃飽的，因為吃飽會犯困。
七點半正式演出。人們提前四十多分鐘開始陸續(xù)入場。入場的大門，是一個古典的拱券，燈光下一片通透的橙色。第一道有門，進深數(shù)米是第二道，再數(shù)米為第三道，三道“關(guān)口”只有第一道是大門，后兩道拱券門均是棕色帷幔，往兩邊撩起，彌漫著貴族居室的溫馨。這是保存完好的羅馬風(fēng)格。
觀眾以中老年居多。男人并非都著正裝，也有很隨意的穿件襯衫或短袖T恤，牛仔褲。女士大多是裙裾，或長或短。很多的白發(fā)老人，有老夫老妻，雙雙相攜，也有老人行走不便，被年輕人攙扶，也有一家人同時來到劇場。有位高瘦的老人，入場時，每邁一步，就要靠拄棍，隨時擔(dān)心他會跌倒。但是，他的儀表十分講究，西裝革履，白發(fā)紋絲不亂，還系條紅色領(lǐng)帶，精神好得可怕。隨著人潮涌動，場內(nèi)很快熱鬧開來，洋溢著一種節(jié)日氣氛。西方人喜歡在這種場合相聚，如同節(jié)日，與熟人相見，彼此談笑甚歡。這既是一種娛樂方式，也是一種情感交流方式。
環(huán)顧四周，那些銀發(fā)閃閃的高鼻梁老人們，讓我看到了一道儲藏的銀色風(fēng)景，白發(fā)的芬芳，呈古老的尊貴，與燈光相映交熾，讓這座復(fù)原的劇院，再現(xiàn)昔日輝煌。
一樓差不多坐滿了。二三四樓包廂也有人頭閃動。我注視著就近的包廂，每個里面都坐著兩個人，大多是一男一女搭配。有年輕人，也有中老年人。男人的輪廓非常鮮明，女人最亮眼的是一頭金發(fā)披垂下來，有閃動感。也有銀發(fā)成卷的貴夫人，舉止端莊優(yōu)雅，而旁邊的銀發(fā)老頭則是西裝筆挺。能夠坐到包廂里的人，非富即貴。特別是視線和角度好的包廂，一定是留給達官顯貴。據(jù)說百年來住在貝加莫上城的人，都是富貴人家，而窮人則是住到下城。
任何城市，居于高處，都是有錢人的選擇。深圳如此，那些億萬別墅，都是建在東部華僑城的半山或山頂之上。香港亦如此，半山上住的都是有錢人；美國也是這樣，豪華名貴的別墅也喜歡建在半山，像比弗利山莊。人是喜歡居高臨下的，至少有尊貴的體驗感。
一身黑色演出服的深交樂隊悉數(shù)出臺了。首席、副首席們，還有各聲部的樂手，平時那么熟悉的音容笑貌，此時，給我一種改天換地之感。他們很快鋪滿舞臺，按各聲部就位。燈光明亮，小提琴首席起身弄弦，為樂隊定音。俄頃，深交音樂總監(jiān)、指揮家林大葉踩著觀眾掌聲，登上指揮臺。
這位早熟的深交指揮家，是80后新生代指揮中的代表性人物，他在德國留學(xué)期間，斬獲了第六屆喬治·索爾第爵士國際指揮大賽冠軍。節(jié)目單上是意大利語寫下的曲目順序。第一個曲目，便是現(xiàn)場觀眾耳熟能詳?shù)亩嗄岵傻佟短啤づ了箍淙R》序曲。
《唐·帕斯夸萊》是多尼采蒂為巴黎“意大利劇院”而作的一部喜歌劇，集美聲歌劇與喜劇元素于一身。該劇講述了“大款”帕斯夸萊的一段黃昏戀情，年齡、姿態(tài)、多種因素構(gòu)成了充滿喜劇的滑稽與幽默?；蛟S這段故事的原型，就是源自在座某位白發(fā)老人的前輩。對于藝術(shù)家的創(chuàng)作而言，一定是離不開生活的。
《作家》2021年8月號《貝加莫月光》內(nèi)頁
這部喜歌劇在巴黎歌劇院首演，大獲成功，成為一部在世界各大歌劇院常演不衰的經(jīng)典劇目。我沒有機會看到全劇的現(xiàn)場版，只聽過劇中的幾個選段：《姑娘的秋波》和《人人都說》的現(xiàn)場。那是在深圳音樂廳聽到的交響樂團音樂季推出的“詠嘆經(jīng)典”。我一直很喜歡聽詠嘆調(diào)，特別是到達情感高潮時，女高音的唱腔特別動人。歌詞雖然聽不大懂，但僅從聲音與表情上，也可以感受到屬于多尼采蒂特有的喜劇風(fēng)格。
一場交響音樂會通常會以“序曲”開場。序曲是指歌劇或舞劇等大型作品的開篇曲，早年，序曲這種簡短音樂段落的演奏，是為了等待稀稀拉拉的觀眾入場坐穩(wěn)。但到了18世紀中后期，從德國音樂家格魯克著手歌劇改革開始，序曲便引入了劇情因素，使之逐步與歌劇的戲劇性融為一體，從而能更有效地引導(dǎo)觀眾進入歌劇發(fā)展的過程。
到了19世紀，序曲越來越向音樂會發(fā)展，并演變成單樂章的交響詩形式。許多樂團在演出時，都喜歡用“序曲”暖場。這種暖場，猶如暖流撲面，讓你放松舒緩地進入觀賞之境。
深交的弦樂有著很高的水平，大提琴首席來自亞美尼亞，他平時出場的特點，就是讓激情迅速漲潮，一弓下去，便投入到了深水區(qū)域。他不僅會帶動身后的大提琴聲部，他也能夠影響整個樂隊的情緒。在《唐·帕斯夸萊》序曲中，他把那段甜美而又略帶傷感的旋律，拉得風(fēng)生水起，非常到位。這是劇中埃內(nèi)斯托著名的詠嘆調(diào)“多么可愛親切”的主題動機。
指揮的一招一式，也透著喜歌劇的味道，圓號和木管發(fā)揮得相當(dāng)出色，深交這支隊伍就是有這種特點，越是到了國外，越是到了重要的音樂場所，他們就越會超水平發(fā)揮?！短啤づ了箍淙R》序曲太短了，還沒等聽夠，便一曲結(jié)束了?，F(xiàn)場觀眾響起掌聲。從他們的笑臉看出，這是他們熟悉的作品。
隨后，指揮攜樂團奏響張千一《我的祖國》第一樂章“光榮與夢想”，壓軸的是柴科夫斯基的《第五交響曲》。當(dāng)年柴可夫斯基行走歐洲，受到冷落，頗為沮喪。他不會想到在他死后，他的作品在歐洲大地上所受到的歡迎。深交將“柴五”演繹得恢宏大氣，動人肺腑，讓音樂會掀起高潮，迭宕漫延，至深至遠。
觀眾們成排站起來鼓掌，那些包廂里的人，也紛紛站了起來，為深交的演出而鼓掌叫好。指揮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掌聲中，反復(fù)謝幕鞠躬，可觀眾仍然鼓掌不止。最后指揮一轉(zhuǎn)身，瀟灑一揮，演繹起了《高山青》（鮑元愷編曲），這首中國人熟悉而意大利人陌生的曲子，居然沒有任何隔閡，它掀動起更加熱烈更加長久的掌聲和喝彩聲。正是音樂無國界，語言相通。
觀眾顯然沒聽夠。平時遇到這種熱烈場面，他們是會再演上三五首的。但這次則戛然而止，想必是因為環(huán)境原因。劇場又沒開空調(diào)，過于悶熱，就像前邊我所寫到的舞臺沒有吸音板，演奏員們要拿出了比平時多幾倍的氣力投入，再加上他們從盧布爾雅那音樂節(jié)演出過后，一路奔波，時差問題導(dǎo)致了他們根本沒有休息好，所以，只能跟貝加莫觀眾拜拜了。
如果那天再加唱一首《偷灑一滴淚》，那一定會讓現(xiàn)場效果更加難忘。
散場時，我夾在退場的人流中。人流挪動緩慢，好像他們都不舍得離開。但是，再有不舍，也不該堵在拱券的走廊吧。等挨到門口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外面竟下起雨來。好多人沒帶雨具，擁堵在門口。我將一張折疊的宣傳廣告展開來，擎在頭上闖出去。
雨不大，但是有風(fēng)，打在身上夠涼。雨水澆濕的石板路，在燈光下閃出憂郁的光澤。走一段路，來到內(nèi)城門洞，里面都是樂團人在這里等候車。大維司機還是要分三次接送往返，才能把我們?nèi)坷?。這時候，我感覺到好多人在冷得縮肩。這些樂手們在臺上出的大汗，此時一定變成了冷雨，已經(jīng)分不清兩肩或后背的濕跡，是汗還是雨水了。
雨網(wǎng)中，不時有觀眾走過來，大都是老年人。他們打著傘，行走緩慢。一對白發(fā)老夫妻，兩個人只擎一把傘。男的穿藍灰色西裝，個子很高，把傘也擎得高，幾乎完全朝妻子這邊傾斜，而他的肩頭已經(jīng)濡濕一片。老太太衣著考究，圍著紗巾，一條紫色裙子。她比老頭矮了多半頭，她幾次停下來，仰起頭伸長胳膊想要拿過傘，都被老頭阻攔了。顯然，這是一對相依相愛的老夫老妻，彼此緊靠在一把傘下。傘冠遮不住兩個人的肩，卻都希望給對方多一些遮擋。
他們從我們身邊走出，絲毫沒有停下來避雨的意思。不知道他們的家有多遠，只是在燈光閃灼的雨網(wǎng)中，依然看到兩朵白發(fā)在雨中模糊成團，直至消失。因為下雨，那天晚上沒有月亮。
……
?。ü?jié)選，原文刊于《作家》2021年8月號）
責(zé)任編輯：楊博 沈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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