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末，時局動蕩，大廈將傾。古老的河西四郡深處邊陲，少人問津，成了一大片“銹帶”。索氏一族的當(dāng)家人索敞、世興堂名醫(yī)沈破奴、敦煌沙州城的小商人胡恩可，三個人看似平凡的人生其實皆被歷史的洪流所席卷。三大家族，祖孫三代，歷經(jīng)半個世紀(jì)的生死傳奇里，隱匿著河西走廊的來路與歸途，前世與今生。作家葉舟以敦煌沙州城為俗世支點，莫高窟為信仰高地，描繪了西部百姓于跌宕曲折中尋路、開路、拓路的現(xiàn)實遭際與心路歷程，作品中充滿英雄主義的浪漫之氣，蕩氣回腸的悲壯之音。
1
在晾房上荒坐了一個時辰，瞥見院門外的動靜時，索敞抬屁股下來。薄暗中，腳沒踩穩(wěn)，梯子吱嘎一下，索敞提前跳了下來，覺得有一顆秤砣，在身體內(nèi)咚地一下，腿腳不比年輕時那么輕松了。晾房在偏院的一隅，屬于整個義莊里最高的建筑，上面布滿了窟窿眼，有利于通風(fēng)和懸掛晾桿。收秋時，索敞讓伙計們掛進(jìn)去了葡萄、瓜片和一些耐寒的菜蔬，等風(fēng)干了以后打算過冬。這都是母親當(dāng)面交代的，催促再三。母親索佟氏已屆古稀，平時就像一只壞掉的木魚，不吭不哈，只在佛堂里丟盹兒，后半年卻回光返照，指東戳西的。索敞清楚，母親催著晾曬，其實是心里惦記著孫媳婦的肚子。眼見著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，母親心里的魂忽然睜開了眼，似乎要親見一眼下下一輩的頭生子的降生，她才能寬釋下來。傍晚時，后院里就傳出了驚怪聲，索敞的婆娘索柳氏卷了一匹布，提上一筐花饃饃，急吼吼地踅出了偏門，恐怕是去請收生婆了。當(dāng)時，索敞就在晾房里，瞥見這一幕時，個人的心里也咯噔一下，覺得事情就在今夜，不由得潮起了一絲激動。晾房內(nèi)自有一番天地，空氣是甜的，老鼠沒害，蚊蠅不來下蛆，夜風(fēng)從孔洞里拂過，讓白晝里的暑氣一干二凈，涼快極了。整理完了晾桿上的東西，索敞干脆躺在了房頂上，盯望著浩大的夜空，開始胡思亂想。事情就在今夜，這是長子索朗結(jié)婚之后的第一個喜訊，也就是說，索門一族的新一代的光陰開啟了，在這個荒涼的人世上有了一席之地。念想至此，索敞不由得洇出了一片眼淚疙瘩，慢慢地敷在了頰臉上，擦也不擦。這一刻，索敞恍惚覺得夜空的深處，六輩子甚至更多輩子的先人們都在盯望著自己，在看他的表現(xiàn)，在看他的因果福報，也在掂量他的品行和膽氣。訝異的事發(fā)生了，漆黑如巨石的夜空，忽然裂開了一條罅隙，一道紅光自裂縫中濺落下來，打在天幕上，打在了索敞的眼底里。這天是初七，前后左右沒有月亮，星星卻很繁，猶如滿滿一簸箕的黃豆。索敞慌了慌，又抬望夜空時，這才明白天上掛著幾件輕薄的血衣，吹來蕩去，破爛不堪的，而那些散落的星星，不過是血衣上撕扯開來的紐襻與針腳。索敞沒動，眼淚疙瘩是自己干掉的，風(fēng)也幫了忙。索敞對個人叮囑說，誰也不能對兒孫咋樣，即便天老爺再扔下來一件新的血衣，那就千刀萬剮的由我來穿吧，反正我現(xiàn)在是一只老羔子，太劃算了。起身揉完了眼睛，索敞突然看見院門外的土路上，出現(xiàn)了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，好像是從胡家坊一帶過來的，于是慌忙下了梯子。
2
母親索佟氏佝僂著腰身，半跪在地，噘起嘴吹著鏊子下的柴火。也沒用大柴，用的是刨花和鋸末，起了一些文火，這樣烙出來的鏊餅才有嚼頭，也可以存放許多時日。夜飯罷了，兒媳婦索柳氏下午發(fā)的半缸面，慢慢酵了起來，直往缸外冒，再不動手就怕會酸掉。冒犯了糧食的罪夠大了，但索柳氏是被后院中的驚怪聲勾引走的，婆婆也就寬諒了她。索佟氏的腰壞了，夠不著案板，干脆將鐵鏊子拎出來，在灶房外的墻根里支了三塊磚，擺好了鏊子，吹了火。在旁邊的小面板上，索佟氏給面團(tuán)使好了堿，搟成一輪滿月的形狀，鋪在了鏊子里。索敞走過去的時候，吃驚地發(fā)現(xiàn)母親已經(jīng)烙出了七八個鏊餅，齊刷刷地立在墻基上，等著逐一晾干。索敞沒有怨怪母親，動一動手腳，興許對她的身體有好處，總比打瞌睡強(qiáng)上許多吧。鍋里的那一個剛剛烙好，一拃厚的鏊餅兩面金黃，仿佛一塊結(jié)實的煉磚。索佟氏從鏊子里卸下來，掰開一牙，遞給了兒子，讓他趁熱吃。昏暝中，索敞瞭見原先鎖在鏊餅中的蒸汽噗地一下，從里面漾了出來，形如一只白色的小獸，眨眼間便飛了，不知所終。索敞接在手里，并沒吃，隨手?jǐn)R在了灶房的窗臺上，瞥見母親又搟出了一輪滿月，鋪在了鏊子里。索佟氏從煙火中抬望了一眼兒子，摩挲著搟面杖，嘟噥說：聽見你哭了。索敞沒承認(rèn)，但也沒否認(rèn)，蹲在地上抓起了一把鋸末，塞在了鏊子下，吹了吹火。索佟氏倒也不追究答案，手里揉弄著剩下的最后一塊面團(tuán)，吭哧吭哧地：聽著，凡事要耐下性子，不能慌。就這一句話，讓索敞立時身體一激靈，鎖住了心里的膽氣，腿上的筋骨也一下子繃住了。索佟氏是童養(yǎng)媳出身，在這個家?guī)资炅?，?jīng)見了不少，耳食的更多，了解這個家門中的全部底細(xì)與血仇。丈夫死后，索佟氏雌守了這么多年，從沒對兒子講過一句重話，今天算是破了例。索敞心里了然，母親也一定聞聽見了院門外的那一些陌生的腳聲。夜半的訪客，非賊即鬼，一般不會是善茬，差不多是陰陽兩世中的禍害吧。只不過母親信佛，又是個婦人，不好直說罷了。索敞安慰了幾聲，讓母親偷空歇歇，別那么費事，但也知道勸了沒用，便拔腳走了。索敞到了前院，用抽子撣掉了身上的灰土，點了燈，給煙鍋里填裝了煙絲，開始喂火。跟別的人家一樣，前院里辟了一畦花壇，栽種了一些花花草草，遇上前幾日的一場小雨水，正開得繁茂。索敞的眼神掠過了花草，一邊盯視著門上的動靜，一邊用紙捻子喂火。偏不巧，南墻外大柳樹上的老鴰啼了一聲，又啼了三聲，聲音好像兩個人的四只手，從黢黑的夜空中撲將過來，向他討要一件貴重的東西。索敞的眼底里一黑，火捻子也跟著滅了。
這時，院門響了。
3
門開了，但胡恩可并沒有跨腿進(jìn)來。索敞立在門檻內(nèi)一再禮讓，瞭見對方的身體晃了晃，扶住了門墻。索敞踏實了，不是鬼，也不是賊，這胡恩可乃是沙州城里的一介小商人，半年坐商，半年行賈，還在胡家坊一帶種地，全看天老爺賜下什么樣的氣候。索敞料想，一定是客人走乏了，順道進(jìn)來歇緩一下的，便和言善語地又邀了一番。胡恩可后面跟著長子梵義。梵義去攙父親時，卻被胡恩可攔擋住了，好像門墻比兒子可靠。胡恩可穩(wěn)住了身子，釋解說：呃，腿腳不聽使喚，胳膊也躥麻了。索敞回說：上了歲數(shù)了，千萬別折騰自己，兄臺有啥吩咐的話，喊我一聲，我過去聽話就是了。胡恩可歇緩了過來，探問說：姨娘穩(wěn)靜么，睡了沒？說著話，一條腿邁過門檻，另一條腿也追了
門開了，但胡恩可并沒有跨腿進(jìn)來。索敞立在門檻內(nèi)一再禮讓，瞭見對方的身體晃了晃，扶住了門墻。
（《敦煌本紀(jì)》葉舟/著，譯林出版社2018年12月版）
葉舟，詩人、小說家，曾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(xué)獎、《人民文學(xué)》小說獎、《人民文學(xué)》年度詩人獎、《十月》文學(xué)獎、《鐘山》文學(xué)獎等。作為他文學(xué)生涯中的一個母題，葉舟已為敦煌寫過《大敦煌》《敦煌詩經(jīng)》《藍(lán)色的敦煌》《敦煌卷軸》《敦煌短歌》等篇什。在這部煌煌百萬字的小說中，他另辟蹊徑，去探究敦煌土地上的父老百姓是如何生息的?！八膩砺放c歸途，她的今生與前世，這才是我需要用作品來解決的。幸運(yùn)的是，上天助我，如今我兌現(xiàn)了當(dāng)初的諾言，又一次將自己的心血之作奉獻(xiàn)給了圣地敦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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